關於我的外婆（八）

外公的媽媽，連生了六個女兒之後才生下外公。

在重男輕女的湖北鄉下地方，我真不敢想像她在生下外公之前的日子。

不用提別人，單說外公那早逝的父親，脾氣就是出了名的壞。

認識他的人都說得直接：「王先生的學問是真好，脾氣呢，實在是真壞。」

也因此，外公的父親的第一任妻子，跟他的感情糟糕到了極點。

以前的人是沒有離婚這種事情的。王家跟人家家裡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夫妻感情雖然不好，人家女兒可也沒做出對不起夫家的事情，王家當然也不可能休妻，夫妻感情再不好也就是只能擱著。

至於這對夫妻感情有多不好？

這麼說吧，總之後來外公父親的第一任妻子生了重病快嚥氣了，在最後那一刻，外公父親的第一任妻子把從娘家帶過來的貼身丫嬛叫到床邊，把從娘家帶來的嫁妝珠寶盒子交到丫嬛手上，說了句：「拿回我家去。」才嚥氣。

而外公的父親在此時此刻還對著將死的妻子大吼：「拿回去拿回去！我們王家才不希罕妳家那點錢！」

據說外公父親第一任妻子的遺言還說了「別把我跟他葬在一起」？只是我不確定這般決絕的遺言是不是真的就是了。

外公的父親之後娶了當時年紀已經有點大的老姑娘當續弦，就是外公的母親。

「那外公的媽媽跟外公的爸爸感情就比較好嗎？」我很懷疑誰能跟這樣的男人處得來。

「感情是不是比較好我是不知道，不過我奶奶說到我爺爺死掉的時候，很坦白的說『我幫他哭了三場就沒了』，意思就是她該哭的份她都哭完了。」

有這樣的丈夫，外公的媽媽卻一連生了六個女兒。

在那種年代裡，連生了六個女兒的女人，恐怕連她自己都想放棄自己了吧？

所以，外公的出生，可是家裡不得了的好消息。

外公生下來時，外公的爺爺剛好從外頭回來，家裡人趕忙著去報喜，說少奶奶生兒子了，外公的爺爺聽了只冷哼一聲：「她還能生得出兒子？」

等知道了確定是生了個兒子，才趕緊把衣箱打開把大衣服拿出來換上，開祠堂給列祖列宗磕頭報喜，感謝列祖列宗保佑，王家終於有後。

之後，外公的媽媽又接連為外公生了兩個弟弟。不管夫妻感情好不好，在家族裡的地位總算是穩住了。

我常想，虧得外公媽媽生孩子的際遇，外婆在這件事情上才沒有吃多少苦。

外婆這一生，一共生過三個女兒四個兒子。

就像外公的媽媽一樣，這生男生女彷彿有輪值的時段般，外婆也是生了三個女兒之後，才接連生了四個兒子，涇渭分明。

「在湖北鄉下地方，又是重男輕女的年代裡，外婆連生了三胎都是女兒，日子恐怕不好過吧？」我曾經對媽媽提出這個疑問。

「倒是還好，原本說來，連生兩個女兒，其實是滿容易給人閒話的，可是當時在打仗，頭一個女兒，我上頭那個姊姊，又沒養活，我成了他們唯一的孩子，外公又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回得來，所以當時周圍的大人都很寶貝我。打仗的時候，孩子就是希望啊。

倒是仗打完了，外公回家以後，外婆懷著阿姨的時候，外婆就跟外公說：『這一胎要是又是個女丫，我就把她弄死。』

外公就對外婆說：『妳要是敢做這種事，我就報警抓妳！』」


「以前的人生了女兒就把嬰兒弄死是很普遍的事情，鄉下地方大家都這樣做，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原本就養不起孩子，要是兒子長大了可以繼承香火還可以幫忙掙錢，養女兒沒用，所以外婆才會這樣講。可是外公是五四青年教出來的好學生，他相信男女平等，很生氣這種不講理的舊觀念，所以很嚴厲的警告外婆不許做這種事情。」

「那除了外公以外的人呢？家裡其他人都沒講話嗎？」

「好像沒有？通常這種事情，最有立場講話的人就是婆婆。可是外公的媽媽自己連生了六個女兒才生下三個兒子，而且外婆侍奉婆婆非常孝順，所以她不會覺得需要為這種事情荼毒媳婦。倒是外婆自己比較在意。」

「那個時候還在打仗，我們在鄉下躲炸彈，有一天外婆到河邊洗衣服，有個算命的經過，他看了外婆就說：『這位太太好福氣呀！妳會有四個兒子！』因為很多算命的都是騙子，那時候家裡都是老人女人跟小孩，所以外婆不敢理他，趕緊洗好衣服回家去。可是回去之後還是跟外公的媽媽笑說起這件事，外婆覺得好笑：我現在連一個兒子都還沒有，竟然說我會有四個兒子？」

「結果後來真的有四個兒子，不多不少就是四個。所以外婆每次想起來時都還覺得真奇怪，怎麼相得這樣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