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媽媽之前,外婆還有一個女兒,沒養大就死了。
雖然說沒養大,但總也是養到了四五歲,差不多是媽媽出生前還是剛出生
之後不久死的?
媽媽對這個姊姊當然並沒有任何記憶,這個姊姊只活在外婆訴說的回憶裡。
可是鄉下地方,短短的生命中實在沒有多少事情能夠特別到值得一提,天底下的孩子們小時候也差不多就是那樣,健康或者瘦弱,乖巧或者搗蛋,特別到值得大說特說的事情實在難得有一件。
但媽媽的姊姊倒有一件。也只一件。
媽媽的這個姊姊小時候得過白喉。
那時候白喉是很可怕的病,又不像現在有疫苗,這個病不好治,鄉下地方沒醫院,看醫生得上城裡,車錢藥錢都是一筆,所以從前人養孩子多半只能看天意,孩子病了能活就活,要病死了那也沒法。除非是家裡特別寶貝的孩子,不然是不會給送去治的。而且從前交通不像現在這樣方便,光是趕到城裡來回就得三天,病得要是急,搞不好半路上就死了,送也白送。
那時候,病得很厲害,家裡人都想大概沒希望了。外婆很傷心,畢竟是她跟外公的第一個孩子,可是也開不了口說要送孩子去城裡醫院看病,如果是兒子那還能,女兒是提都不用提的。
結果啊,你猜怎麼著?說也奇怪,就那麼巧,村子裡正好來了個走方醫生,平常要是按照外公這個五四青年教出來的年輕人的想法,那是決計不會去理的,可是現在孩子眼看就快沒氣了,到這關頭死馬當成活馬醫試試看也好,就請了這個走方醫生來。
這位走方醫生是怎麼治療媽媽的姊姊的細節,外婆不懂醫理也說不清楚,但有一件事情外婆記得深刻:醫生拿出一根長長的銀針,在媽媽的姊姊的頭頂門上一刺,銀針拔出來的時候成了墨一樣的黑色。
接著,孩子就好了。
本來得了白喉是呼吸困難,這病之所以叫做白喉,就是病人張開嘴巴時,可以看見咽喉的地方有層像白色的膜樣子的東西。這銀針一下去,孩子的氣就喘過來了,針再一起,孩子再張嘴,喉頭的那白膜已經不見了。
這是我的人生中,目前為止唯一一個關於白喉的故事。
也是我們家族對這個沒能長大的女孩兒唯一的、可供記述的故事。
過去的人,要留下一個人活過的影像很不容易。
沒照片,沒畫像,沒有屬於自己的家當,就只能靠著周圍的人來記憶他。
如果大家都把他忘了,就跟壓根兒沒活過一樣。
所以說長大了叫「成人」----要到那麼大了才能算成了個人,沒長大的孩
子連個人都不算。
媽媽的姊姊什麼也沒留下。
我甚至不知道,她之後到底是又得了什麼病死的?
我問過外婆,但外婆說早就不記得了。
多神奇,她沒死成的那回大家記得清楚,她死成了的那回卻沒人記得。
我也不知道外公當年為她取了什麼名字。
媽媽自己沒辦法對這個姊姊有任何印象。
在阿姨跟舅舅們的心目中更是,壓根兒就不清楚世界上有這件事。對他們來說,「大姊」指的就是媽媽,他們沒有別的姊姊。
但是,雖然如此,最末的兩個舅舅,小名就是六跟七。
嫁到這個家來的舅媽就問過:「你們家明明是六個孩子,為什麼會排到七?」
我想這就是外婆的作風?
她用孩子的排行來記得她的第一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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