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我不懂

 時間會模糊很多事，但不是全部。

三十年過去了，也許我也該說說那件事。

在我小學六年級的時候，班上來了一位轉學生。

他是個瘦瘦小小，講話細聲細氣，戴著眼鏡的男孩。

瘦小而白皙的斯文男生，原本在班上也有，但轉學生跟他們又有點不大一樣。

新來的男孩，講話時語尾總是特別拉長過的樣子，於是不管他現在在講什麼，聽起來好像總是在跟人撒嬌似的。

他馬上就得到了「娘娘腔」這個綽號。

在我生長的年代，沒有人認為歧視是個問題：他明明就是娘娘腔，叫他娘娘腔有什麼不對？

就像胖子的綽號一定跟肥甚至跟豬有關，戴齒列矯正器的同學一定逃不過鋼牙之類的綽號，進入變聲期的男生是音樂課時最適合被嘲笑的對象，胸部開始發育的女生們的上衣總是被潑水浸透……我生長的年代，大家就是在這種互相踐踏的過程裡學會長大。

但是，娘娘腔的轉學生從來只有被踐踏的份。

班上沒有男生要跟他一起玩。男生們總是在他經過身邊的時候故意撞他、推他，在他走路時絆他。比較友善的，就是，跟他保持距離地避開他。

所以我從來沒看見他在走廊上玩過。

下課時，他總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每一天、每一節的下課，他總是那樣坐著。

而當年的我天真地以為那是因為他很文靜。

就連女生也不大跟他玩。雖然他比起那些總是愛欺負女生的男生有禮貌千百倍。

我偶爾會去跟他聊天，因為有一次我發現他其實看過很多我沒看過的書，他知道很多很新奇的事情，我很興奮地告訴他可以跟大家講這些啊，這樣你就可以交到朋友了。

但後來有一天班上的女同學跟我說：「他很噁心，妳不要跟他講話了好不好。」

有一次，或許不只一次，他哭了。因為大家拿他是娘娘腔的事情罵他。

當年的我給他的建議是：「你就不要這麼娘娘腔，他們就不會罵你啦！」

他哭著回答他不會，即使啜泣滿是鼻音，語調的語尾仍然拉得長長的。那時的我真想揍他。

現在的我真想揍那時的我。

後來班上要去畢業旅行。他起先說不參加，後來又怯生生地舉手，以他一貫嬌羞的語氣說他要去。

大家起鬨地說要去就要去嘛，幹嘛這樣講話～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那是唯一的一次，我覺得他真的變成班上的一份子了。

可是第二天，他又改變主意說不去了，因為他媽媽叫他不要去。

「你媽媽好奇怪！這是最後一次機會可以跟大家一起去玩耶！」

「你好不容易可以跟大家一起去玩耶！」

「你最近也比較少哭了不是嗎？」

他後來跟我說他家沒有錢。但我覺得一個鉛筆盒看起來就很貴的人講這個理由很沒道理。

後來我才知道，畢業旅行的缺席，只是個開始而已。

等到要畢業的時候，我發現，畢業紀念冊上，他的照片下方，沒有名字。

後面的通訊錄上，既沒有他的名字更沒有他的地址跟電話。畢業紀念冊上這個缺席才是正式的缺席。

我帶著這個「印刷錯誤」去問導師，導師卻告訴我：「就是這樣沒錯。」因為「這是他媽媽的意思。他媽媽覺得這樣比較好。」

「可是這樣我們要開同學會的時候就不能連絡他啦！」

「那就不要連絡。」

導師看著一頭霧水的我，對我說：「我想妳不懂。」的確，當時的我不懂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導師好像還說了些別的，但滿腦疑惑的我記不清楚她說了什麼，我唯一記得的是她最後對我說：

「如果妳覺得這件事這麼重要，那妳就不要忘了他。」

三十年前，我想這種事情哪會忘。但現在的我，真的沒有把握可以寫對他的名字了。

可是我不懂，我還是很想問問他媽媽：為什麼妳不要妳兒子的同學記得他呢？

只因為他是娘娘腔嗎？娘娘腔有那麼丟臉嗎？

雖然那時候我很小所以不懂，但我現在完全知道他不只是娘娘腔而已！我已經懂得為什麼班上的男同學即使不打他的也把他當成細菌一樣保持距離！也完全知道他死都不讓我知道為什麼那個女同學說他噁心的原因！

因為他是同性戀！因為他怕我知道他是同性戀以後連我都不跟他說話了！

妳知道妳兒子有多寂寞嗎？！

我相信妳很愛妳兒子，但妳確定這樣的方式真的好嗎？

黎媽媽，如妳所願，我的確不會寫妳兒子的名字了。

可是，我記得他。我記得他的寂寞，還有委屈。

我記得我所生長的那個，沒有同志教育的遺憾年代。

2011/05/12 update：

因為有朋友覺得本文似乎把「娘娘腔」（性別氣質）跟「同性戀」（性傾向）劃上了等號，我回頭看文章，發現我雖然沒有這個意思，但我文章沒有說明得很清楚，所以我補充一下：

我說我的小學同學是同志，當然並不是只從他娘娘腔這一點來判斷而已，而是當中有許多的事情，有許多我跟他之間相處的記憶片段，讓我在長大之後逐漸了解那些行為的含意。

只是如果通通都寫出來，實在太瑣碎了。而且，也太傷害人了。

有太多的細節，當時晚熟而無知的我並不了解，只能在腦中留下模糊的認識，但在往後三十年的歲月裡，因著人生經驗而理清那些模糊之後，才同時理解那是人生的痛。

這麼說吧，討厭他的同學最讓我覺得不解的是他們看那位同學的眼神。

那是一種鄙夷。

試圖將我從這位同學身邊拉開的同學，看我的眼神是「妳不知道他其實是那種人才跟他講話，快回來！」事實上，也的確有位同學真的跟我說過這句話。

他是娘娘腔的事情，我們都知道。那麼我不知道的事情，是什麼？

有件事情原本覺得說來實在太傷心。但現在既然想起來了，就順便說吧。

那天，他又哭了。

他真的常常哭，雖然總是因為別人欺負他而哭，但次數真的多到那時的我看得都有點煩了。

我靠過去想問他為什麼哭，身邊的同學卻一把扯住我叫我別過去：「妳不要理他啦！」

「他又怎麼了啊？」

「是他不對！他不要臉啦！」

「？？？不要臉？他做了什麼？」

「是他不對啦！他很壞啦妳不知道！」

我還是去問他：「你做了什麼啊？他們這麼生氣……」

他只是趴在桌上繼續啜泣，努力壓低哭泣的聲音，努力讓自己只剩下身軀在顫抖。

始終不告訴我，他到底做了什麼。

後來過了幾天，我還是跑去問他：「那天你到底為什麼哭啊？」

他臉上突然失去了笑容。

「他們說你不要臉，可是，你真的有不要臉嗎？」

他的臉色變得很難看。然後，很令我驚訝的，他竟然點頭承認了！

原本我以為，他一定會說沒有，然後我就可以說沒有的話那就說你沒有啊！不要人家罵你你都不罵回去，這樣不好啦！

但他竟然承認自己不要臉？！這是怎麼回事？！

當時天真無知而愚蠢的我，當然不會忘記問他「到底做了什麼不要臉的事？」

那次他沒有哭，而是叫我走開，不要再跟他講話了，而且還大發脾氣。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生氣的樣子，也是唯一的一次。

後來？粗枝大葉如我，當然過了兩天又還是跟沒事一樣地去跟他講話。和好不就是這麼回事嗎？

再後來，我們就畢業了。之後，你們知道的。

當然我絕對沒辦法「證明」我同學「真的是同性戀」。

因為我已經失去他的連絡方式30年了。

連他的名字，在我心裡都已經模糊了。

好了傷疤忘了痛是常見的事情，但有些痛真的忘不掉。